小鹿雫

【吉娜】偶尔也说说昔日吧(時には昔の話を)

序 映象

1959年,亚得里亚海

一闭眼就是那幅景象。

厚厚的云层上方横着那条纯白的线……

午后的阳光晒得人身子暖暖的。我攥着手里仅剩的那张泛黄的照片,有些兴奋地望向来人:“这个满脸胡须的是你吧?”


第一章 试飞

1914年,热那亚

“马可!”都怪今天的裙摆太碍事了,我怎么都追不上明明只有几步之遥的少年。没办法,我把裙摆胡乱抓做粉色的一团,边跑边喊:“马可·帕哥特!你等等!”

他终于站住了,回过身,飞行墨镜在烈日下反出燥热又晃眼的光。“你不能去。”他用尚且稚嫩的嗓音用力表达出一种坚定,我当然是一点儿没放在心上。“这是试飞,不懂吗?我自己都没什么把握。”他显然是对我仍挂在脸上的笑脸有些着恼。

“我知道,正因为第一次飞,我才要跟在你身边啊。”我一把抹下卡在额上的从贝尔里尼那儿借口拿来的飞行墨镜,抢先一步朝那架稍显破旧的木质飞行艇走去。

“Adriano,嗯,好像试飞都用这架?”我敲敲艇身印着的字道。却见他仍站在原地,皱着眉,一脸不愉快的样子。“贝尔里尼也知道你干这么没头脑的事儿?”

我听到那名字,反而好像得了什么底气似的,笑说:“喏,这墨镜可不就是他的!”

他赌气似地走来,径自登艇。我也二话不说,就扒住扶手要爬到他后面的座位去。引擎已在耳边隆隆地响起了,但我看准了他绝不会在我登艇过程中启动,于是终于也就大着胆子坐到了驾驶座后高出来的座位上。

他一手握着手柄,另一手递过一条丝巾。“系上。不然帽子掉了可没法捡。”看嘛,还不是同意我一起试飞了。我有丝得意地接过丝巾,用它固定住确实有些碍事的帽子。

听他准备启动了还嘟囔一句:“总是拿你没办法。”



说实话,这还是我第一次坐试飞的飞行艇,其实统共也不曾坐过几次,但坐在马可后面却让我格外安心。不管是水上的缓冲阶段还是腾空的时候,他都完成得要比贝尔里尼出色许多。不愧是17岁就可以单独飞行的人啊,我暗暗赞叹,可并不说出口,省得听一通自夸。

在低空飞行算得上我最喜欢的事情之一,如果正赶上有夕阳的时候,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。现在的我就正处在这幅光景里。空气中还恰到好处地弥漫着海浪的气味,耳边也是恰到好处的风声。

“好美啊……”我瞪大眼睛看得出神。

前面的少年好像也被我感染了似的,兴冲冲地回过头,咧嘴一笑:“不过你可抓紧喽!”

忽地赶巧的一阵风掀起了我的裙角,我慌忙地伸手去按住,这裙子、这风却总也不听话,搞得我手忙脚乱,憋红了脸。“今天就不该穿裙子的!”我在心里念叨了无数遍。期间我根本无暇顾及马可,不过他大概也是红了脸转过去的吧,因为从后面还隐隐看得到他的耳廓红着,但也有可能是夕阳的缘故吧。

我们飞了多久才降落,我不知道,只是恍惚预感到,今天的这些喜悦,好像会在记忆里存留很久。



第二章 前夕

1916年,帕尔马

“非去不可?!”待四下无人,我着急地一把握住贝尔里尼的手腕。

“吉娜,别闹了!上面下达的指示,这正是需要我的时候啊!”他脸上那副义不容辞的面孔叫我又害怕又厌恶。

“没有你,这仗也还是照这样打的!就算是缺了你这个少尉就不能作战了……你哪怕缓几天再出发呢?!”这是我第一次用高八度的声调跟他说话。

他沉默了一会儿,才从八字胡须底下动了动嘴,道:“对不起。”这干瘪又苍白的声音在教堂回荡着无法散去。我顺着声音环顾教堂,怎么白日里还聚集祝福的地方,到将近入夜的时候,就寂静惨白地有些骇人。在一片惨淡的颜色中,我望见马可靠在侧门边低头看着脚下。

“马可!你也不劝劝他!”我索性将气撒在马克身上,“刚结婚就要跑到外国打仗,简直不像话!”

马可抬头望着我,眼里满是复杂的神情,却什么也不说。

“你怎么还没走?”贝尔里尼挣脱我的手,转向马克。

“明天跟你一批出发,忘了?”马克故作轻松。

贝尔里尼过去拍了拍马克的肩,俨然一个长官和前辈,平常我们三个嬉笑时的样子,现在在贝尔的脸上完全没了踪影。他嘱咐道:“那么今天就早点休息。记得再检查一遍你的飞行艇。”“知道。你也是,引擎可别出什么岔子。”马克尽量模仿着平日里开玩笑的口吻。贝尔的面部线条终于缓和了些。

我隔着教堂的长椅站在这边听他们两人的对话,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不可见的厚重的东西挡在我们中间。

“你们……”我其实什么也说不出来,气也早生完了,只无可奈何地站着。

贝尔叹了口气,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。他朝我走来,伴着皮靴咯吱咯吱的响声。“吉娜,等我回来。”说完便把我整个的紧紧抱住,有那么好几秒才松开。

我心跳地厉害,闷得难受,也好像无法确切理解眼前人说话的意思了,机械回答道:“好!路上小心!”

“吉娜。”那边传来马可的声音,我才稍稍恢复了真实感。“天气转凉了,我们不在没人提醒你,过两天可别再天天穿单裙子出来晃悠了!”

“不用你操心!”我条件反射似的回道。马可并不像通常那样回嘴,反而挂上了若有若无的欣慰的笑容。

我不清楚晚上我到底有没有睡着,只记得他们去检查飞行艇前我跟他们说的最后一句是“一路平安”,后来躺在床上就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焦躁与莫名的绝望中。



第三章 归来

1917年,帕尔马

他俩走了快一年了。有时候觉着根本没那么久,可能是常抱着期望和幻想的结果。有时候又觉着自己仿佛已在落地窗前空落落地看过无数次日落了,连同自己都变成迟暮的了。总而言之,将近一年这个时间概念,在我这里是异常模糊的。

正当我又在日落时分盯着窗外胡乱思想些什么的时候,突然惊觉背后有敲门声。怀着激动和喜悦转身的同时就意识到不可能是他们,轻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记性。“进来。”

“小姐,您该吃晚饭了。”瓦妮莎姐姐端着餐盘进来。“谢谢,放着吧。”她却仍站着不走,像是要监督我吃下似的,我没法子,应付地随便吃了些甜品。

自贝尔里尼走后,我虽继续在新房住了一个月,可终究寂寞得很,便又搬回父亲家里了。瓦妮莎姐姐从我刚学走路就跟着我,“小姐、小姐”的叫惯了,我也就没再强迫她改叫“夫人”。

刚吃罢,听见门廊里一阵骚动,浑身的弦都绷了起来。是他!绝对是了!我从脚步声就足以辨别出正向我房间走来的人。我差点将餐盘推翻在地上,狂奔地去开了门。

站着门口的只有马可一人。胡子拉碴的。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人也再没有了。

我全身触电一般僵直着,双脚软绵绵的踩不住什么东西。这么些天的可怕的预感如今更强烈地侵占整个大脑。我摸索着扶住门框,双唇颤抖着没法挤出字来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这三个字如同炸雷一般,我的大脑“嗡”地一声只剩一片空白了。

我顺着门框滑到地上,大口喘气,脑袋缺氧,胸口和太阳穴都一阵阵地剧痛,连意识触感都不那么清楚了。后来回忆起来隐约觉得马可和瓦妮莎不停地抚我的背,让我喝水,最后瓦妮莎扶我躺到床上。然后就大病了几天,再睁眼时,竟开始欺骗性地怀疑那段记忆的真实性了。

我躺在床上空洞地望着天花板。从见马可后过去了几天了,我没有哭,更准确地说,是哭不出来,也许还没从震惊中抽离出来,总之我是一个极不合格的妻子了。

想累了,便又闭了眼,如此来来回回。脑海中就是没有映出贝尔里尼的样子。说实话,贝尔里尼也根本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,毕竟结婚当晚就匆匆离去。我居然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,真叫自己感到羞愧。

又过了两天病完全见好了。

竟萌生出想见马可的想法了。明明生病期间马可来看望几次都被我拒在大门之外。但我必须了解丈夫是怎么死的不是吗?

所以休整了休整,我在瓦妮莎姐姐的陪同下去往米兰。马可在那里,也许是又在修飞行艇的故障吧。



第四章 白线

1917年,米兰

外头仍灰蒙蒙的,但确实是比前几分钟亮了许多。即使隔着窗边的纱帘也能感受得到。也许是自己的心急加速了天亮的过程吧,我暗自想。待我们从那辆古旧的蒸汽火车下来,终于摆脱了有些恼人的汽笛声时,天也已大亮了。按说以我现在的身体以及精神状况,加上连夜赶路,不好好休息是吃不消的,可我仍像往常一样不顾瓦妮莎姐姐的劝阻,直接奔向马可常去的修理店。

倒真不是如何急切地想要见他,只是不愿意停下来,一停下来自己就好像被抽空一样毫无力气,连丧夫之后本该做的胡思乱想都没有力气。

穿过店主的铺面往里走,他果然在那儿。黑黢黢的小房间里,一个人背对着门、面朝敞开的窗子抽烟—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抽烟。好像是感知到了身后的动静,他转过脸来,也几乎是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慌忙低头掐掉了烟,像个被抓包的孩子,可我也根本没什么心情管这种小事。

他小跑过来开了灯,在我身旁很近的地方站定,却小心翼翼地、怕触碰我的什么敏感神经似的,只说了句:“来了。”

“嗯,来了。”我跟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,径直去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。“那说说吧,他是怎么……没的?”

“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。”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,并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。这让我多少有些恼火。……恼火?这么多天来我竟然产生了除疲乏之外的其他感觉了。

站在身后的瓦妮莎姐姐见我不吭声,忙接话道:“哎呀那当然了,小姐这不一下火车就赶来了。看在小姐一刻没歇的份儿上,你还是快点回答问题吧。”

“……好吧。”马可咕哝了一声,起身送瓦妮莎姐姐在外间坐下喝咖啡。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在我面前坐定。

他双手交叉握着放在桌上,神色很不自然地、不敢抬头看我。“那是从亚里亚德海飞往伊斯特利亚岛的途中……那边战事不很紧张,我们分队本来是打算在那里稍作休息的。”

“贝尔里尼就飞在我旁边,那家伙当时还蓄着两撇神气的胡子,笑着喊我降落后去酒馆……”他沙哑的嗓子有些哽咽,哽咽中还夹杂着几丝勉强的笑意。他胡乱抓了几下已经长得能遮住眼睛的头发,才得以继续往下说。但他始终不肯看我。

“……然后美军出现了。甚至来不及看清,就被四面窜出来的飞行艇冲散了。

“贝尔他……执意要去掩护大家。我隔着老远阻止他,想要替换他。我扯着嗓子问他有没有想过吉娜怎么办……”听到自己的名字,我的指尖明显颤抖了一下,好像膝跳反射那样。

“可那家伙,还是带着甘愿英勇就义的微笑,做了个‘放心’的手势。朝斜上方迅速飞走了。”

在等了很久都没等来下文时,我不得不提醒道:“……后来呢?”

他突然抬起头看向窗外,像刚从什么梦里醒过来一样,说:“后来我也被攻击了,几乎没意识了。朦胧中再睁眼时,只看到云层上方横着一条白线。”

“白线?”

“嗯。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。”他自嘲地笑着,嘴边的胡茬肆意翘起,“贝尔驾着战艇向白线飞去。我忙问他要去哪儿,他只笑着什么也不说。

“再然后我看到他跟一些弟兄们汇合——他们全都是那次突袭死去的飞行员。原来那条白线,就是飞行员们驾着各自的飞行艇组成的。我冲他们喊‘等等’,但谁也没听到。他们只是排好了队、朝天边的白线而去,我没有办法,只能在低空飞行。”

“……”我僵直着身子动弹不得。

“等我完全清醒了,才发现自己在树荫里躺了很久了。站起来都费劲,飞行艇也在身旁七零八落的。”

之后他所讲述的怎么和残存的几个战友找到住所修整的事,我都没太在意,因为思绪总是被那条白线给占满着。

以至于那天晚上,我甚至在轻度的睡眠中都梦到了白线。到底为什么会这样,恐怕我在之后频频梦到白线的数年间,都解释不清楚。


第五章 残相

1917年,亚德里亚海

将近年末的时候,我来到亚德里亚海度假,这当然是父亲的主意,认为我出来散散心有利于恢复。不过度假的地方倒是我自己选的。至于为什么会想要来贝尔里**去的地方,我无法回答,这儿本该是能勾起所有伤心事的地方,可我却意外地,获得了平静。待在临街的小酒馆里,靠在二楼的阳台栏杆上,望着那一片灰蓝,总是能感到从心底升上来的,平静。好像贝尔的气息还在我身旁一样。其实说实话我已经分不太清平静和心死带来的感觉有什么区别了,我们就姑且叫它平静吧。

在这个寒冬里,瓦妮莎姐姐的孩子结婚了,我叫她回家去帮忙张罗,不必陪我了。我一个人倒也落得清净些。外头的炮火还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,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面对这场夺去贝尔的战争,只能自欺欺人地继续躲在亚德里亚海这个相对和平的地方。

前两天马可托人捎来一张照片,是我问他要的。这是马可还是人类的时候所剩下的唯一一张照片,当然这是后话了。这大概是1912年的时候拍的吧……因为左上角和右下角有他们明显的签名。照片上有我和贝尔里尼、马可,还有他们同一分队的两个战友——他们两个也都在空难中去世了。我们三个在飞行艇上,马可站在我背后,贝尔坐在驾驶舱里,我从后面轻轻搭着贝尔的肩膀。那时的我的脸上,显然洋溢着粉扑扑的幸福的,透过黑白照也能看得出来。马可的脸早就被他自己用马克笔涂掉了,也许是厌恶看见自己人类的样子,也许是对自己去世战友的愧怍吧,我虽然理解,但还是不免在电话上跟他吵了两次。我现在跟马可的交流也就仅限于通过电话了,他实在是居无定所。

“您的红酒。”我的思绪突然被伊桑不太流利的意大利语打断,他是酒馆里弹钢琴的美国人,年纪还很小,就孤身跑到这个地方谋生,也是不容易的。

“啊,好的,谢谢。”我微笑着向他点点头,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手中攥着的那张照片。

“夫人,您今天也来得很早呢。”他欠着身,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,“可是二楼毕竟风大,您要不要去一楼呢?一会儿我还会照例弹钢琴给大家听。”

我又略坐了坐,随他下到一楼,一楼还没几个人在,毕竟天还大亮着。环视了一圈演奏的台子,我竟自己站上去扶了扶话筒。这要是再早几年让父亲看到的话,必定又会说我。

“夫人想来一曲吗?”伊桑笑眯眯地站在钢琴旁边,问道,“我知道您有一副好嗓子的,我能有幸为您伴奏吗?”

“不了不了。”我有些慌张地下台来,仿佛突然间有了某种可怕的预感似的。下来站定之后,还不忘补一句“谢谢”来保持自己的优雅,其实在别人看来早都笨拙不堪了。

晚上,我托酒馆的老板娘找人把那张照片裱起来,以便今后保存。起初老板娘嫌弃这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了,奈何我再三央求,并给她了三倍的价钱,她才终于乐意帮我做了。

后来这张照片就一直跟着我,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。



第六章 歌女



1918年,亚德里亚海

忽而又到初夏了啊。记得初次乘飞行艇时,也是初夏来着?

我望着天边那抹斜阳,随意晃着瓶里仅剩的啤酒,眼皮沉沉的有点抬不起来,睫毛上好像还悬了层雾气。自从前两天瓦妮莎姐姐给我捎来消息以后,我就好像突然爱上了喝酒一样,终日头昏脑涨,好似就没醒过。

父亲的造船厂倒了。近两年本就资金周转不开,再加上今年出厂的几艘大船都出了故障,父亲无能为力,只能连自家的别墅都抵押给了债主。其实船厂倒了我倒没多遗憾,自从三年前战争开始,父亲渐渐跟军火贩子扯上关系以后,我就不想再关心船厂的事情了。只是突然没了归去的地方,还是一时无法接受。只是明明好不容易才从上次创痛的烂泥里,把自己的碎片拼起来,现在却又散成一摊了。

昨天瓦妮莎姐姐也回去了。我家自然是再雇不起任何人了,再说她自己也有刚刚降生的双胞胎孙女要照顾。于是我主动让她回去了,瓦妮莎姐姐说她以后还会常来看我,但我们都清楚再见成了件很困难的事情。

是有人在敲门吗……我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,苦笑一声,果然是房租到期了吧,那么今后我该往何处去呢?这么想着,我摇摇摆摆地站起来,问声“谁呀”。

“夫人?”是伊桑。

“啊,你等等。”我几乎是走着斜线、歪歪扭扭地去开了门。他一踏进来,望见我,就一把将我扶住,满是关切地叫我的名字。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来自他的热气,让我很不自在,可后来觉得是自己身体发热的缘故,也就没再多想。

“吉娜,你先好好休息,别的都不用想,我会帮你想办法的。”显然他是知道了我的处境,露出一副年轻人独有的坚毅的表情。我谢过了他的好意,并且说我这就好好睡觉,他才肯离开。我强睁着眼看他出了门,便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。

周末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伊桑说的方法是什么——让我成为酒馆的歌女。诚然,在战争年代,这个大家都喜欢来酒馆躲一时清闲的时候,歌女确实很吃香,报酬又好,这可能是他能为我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吧。可是二十二岁的我,起初还是不想接受这份工作。

我给马可·帕哥特去了通电话,他说一定一定要等他过来之后,再做决定。但等了几天还迟迟不见他身影,我只能先去试唱一下,从此也就失掉了我仅剩的一点大小姐自尊了。

昏黄的灯光四起,我站在台子中央,有些不知所措地双手扶着话筒。轻启红唇,哼起前几日才学会的《樱桃成熟时》。这是我从上一个四十余岁的歌女那里学的,歌词还不很熟悉。她还教我了一首叫做《偶尔也说说昔日吧》的歌,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学会,她就启程去了另一个城市。我和着拍子,十分羞涩、十分不熟练地扭动着腰肢,带动黑色小裙摆左右舞动。

一曲唱罢,台下响起老板娘及几个服务员刺耳的掌声,老板娘满意地对伊桑点点头:“嗯,声音很干净!是个唱歌的料子。只是需要再补补专业的乐理。”然后转脸咧嘴笑着对我说:“很好,你明天就可以上班啦。”

“吉娜!”从酒馆侧门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。他一边快步走向舞台,一边急切而有些气恼地问:“你真的想好了吗?”




第七章 幻梦



1915年,米兰

我驻足在米兰大教堂门前。——你也许好奇,我此时不该正坐在亚德里亚海的小酒馆里跟马可说话吗,但我就是在米兰的这座教堂门前。——“以后我结婚的话,就想在这样的教堂里举行仪式!”我兴奋地对身旁的马可说。“嗯。”他这次意外地并没打趣,而是带笑应道。夕阳的紫粉色渐渐越过米兰大教堂闪着金光的顶端,向我们头顶扩展开来。我又把整个的教堂打量了一遍,提着裙边转向他,“那你要来哦!”“我来,我来。”他像哄孩子般的口气,眼里也映上了跟我一样的落日的顏色。“嘻——”我满意地咧嘴一笑,鬼使神差般地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。他望着我稍稍楞了一下,随即伸过另一只手像往常一样摸摸我的头发,领着我进到金碧辉煌的大教堂去。我后来不记得里面是什么样了,只记得顶棚很高,我向上望的时候经常能用余光看到他的笑脸。我之前也常会跟马可出去玩,但那次在米兰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愫了。



1918年,亚德里亚海

‘“吉娜?吉娜!”

“唔?”我如梦初醒。可能是近日的酒精作用,我常有些恍惚。“哦,你可以走了。反正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案了不是吗?”我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——虽然我也还不是这里的主人。

我甚至不敢把面前这个男人跟三年前的马可联系起来,分明就已经被磋磨成两个人的样子了。他低头犹豫了一下,十分诚恳地说:“我一定常来看你。一旦我稍微安定一点,就接你走!……应该也不久了,毕竟我真的感觉待不下去了。”

“什么?帕哥特少尉,你是说部队?”我没法不惊奇。

“你别取笑我了。我刚跟你说了我准备离开,况且战局也缓和了些,他们不需要我也可以撑住的。”

“说得轻松啊!那是你想走就走的地方吗?再说就算你出来了,你预备怎么办,跟我一样来酒馆唱歌?嘿,而且你不觉得这是对贝尔的背叛吗?”我在句尾又付上两声刻薄的笑声。“不知为何我会变得如此易怒。”我好像抽离出去在上空俯视着自己,可悲地这样想。

“不是背叛。”他正色道,“继续留着才是背叛。我越来越不明白意义了,或者说,越来越看得清楚了……总之给我一点时间,我把后续的工作处理好。”

“天知道这破仗得打到什么时候!你逃不掉的!”我感到自己面目都有些狰狞了,其实明明我也有同感,但我却给出恶毒的诅咒。可能是也不相信自己能逃脱吧。



1911年,热那亚

“这是马可·帕哥特。爸爸一个朋友的儿子。”爸爸指着旁边的男孩介绍。他脱了帽热烈地跟我打了招呼,我也终于怯生生地从妈妈背后钻出来,提起裙角施了一礼。爸爸哈哈笑着,说:“以后要好好相处啊。”说罢用力摸了摸我的头顶,就接着去做他的生意了。那是我第一次见马可,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,后来证明我的第一印象没什么差错。他拉我去马场,兴奋地指着远远近近的马,模仿大人的样子评价马的优劣,我也被他感染了似的,跟着他到处溜达。

不对,这大概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吧,为何现在又会出现在眼前。

我跟马可玩了一整天,晚上分别前还一起吃了顿披萨,用他攒下的零花钱。

只是后来……只是后来,他好像领我去了一个幽深的小巷。那里没有人,周围也阴暗潮湿…… “马可……我怕!我们走吧!”

他不回头,只一个劲地拉我向前,那力气不像个小孩子了……甚至他整个人都不像马可了……

“马可!马可?放开我!”

这是梦吧。

我好绝望啊。


(未完待续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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